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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个上海小囡的三千里和五百年

时间:2024-04-21 16:02:57

又至岁末年初,又到了听年轻人讨论“断亲”的时候。我是上海70后乡村土著,是被各路亲戚包围着长大的小囡囡,也发个言好了。

我奶奶是爷爷的二房,虽是富家小姐,但嫁了大她十多岁的我爷爷。因为这些缘由,我家三亲六眷、十亲九故,数不胜数。不是说“一表三千里,一堂五百年”吗,真不是吹牛,沪上方圆百里,都有我远远近近且来往密切的各路亲戚。

幼时某日,个子还没超出稻穗高的我,忘了因为什么事,跟妈妈大发脾气,跨过门槛,要离家出走。遥想那时,很有点“乳燕离却旧时窠,孤女投奔未来路”的悲壮。

妈妈冷冷地看了我一眼,继续手上的活计。爸爸搬着柴禾,在客堂间厨房间来回,准备晚饭。奶奶坐在屋檐下摇扇子,没人拿小囡囡的决绝当成事。我一路向着村外闯荡而去,走进了连绵的稻田。

夏末秋初,稻穗已垂下沉甸甸的脑袋,田埂上杂草繁茂,不时飞跳出一个蚱蜢。稻田里停驻着成片黑色蚊牤,云团般飞起又落下。暮色四合,我在田埂上越走越远......稻叶刺痛划破了腿,秋虫唧唧越来越热闹,我在无边的稻田里迷了路,对着越来越暗的红彤彤夕阳,嚎啕大哭起来。

这时候,远远地有个扛着锄头戴草帽的男人,朝我越走越近。他背着夕阳朝我走来,身形成了暗黑的轮廓,越来越大。他蹲下一把抱起我,大手朝我小脸上抹了一把:“怎么啦,找不到家了是不是啊?”

他一手抱着我,一手扛着锄头,走在黑暗的稻田里。我在他的肩膀上,看最后一丝云彩变暗。“新哥,你女儿走丢啦……被我捡回来了。”他朝我家门内大喊。我爸出来笑眯眯接过我,要请他留饭。他跟我爸客气几句就告辞了。

后来才知道,这个叔叔,是我家大房奶奶的侄子。我人生的第一次反叛,轻易就被一位远亲平息了。

我的小学在隔壁村,由一栋庞大的老宅改成。东西厢房,分别为食堂和教师办公室;老宅的正屋,被隔成几间教室。每天上学,我带上铝制饭盒,里面装上一把米,交给学校食堂师傅统一蒸饭。下饭的菜肴,由小朋友家自己准备。

我妈不擅烹饪,伙食安排一向粗糙而随意。她总像给狗扔一块骨头那样,往饭盒或敲一个高邮红太阳咸鸭蛋,或放一片咸肉,当成我的午饭配菜;但我不仅没有不高兴,还暗暗有所期待。因为半路上有一家亲戚,会给我惊喜的。

那是我的姑奶奶,他们家紧邻着小学,正对着校园围墙的边门。我上学总是迟到,每次跑到围墙外,都是校园升国旗唱国歌的节点。我会静静地站住,把整首国歌听完。这时,姑奶奶的儿媳妇就出现了。她端着一碗正吃着的早饭,站在家门口朝我挥手喊:“妹妹,你又迟到啦......来来来,过来!”

她领着我进厨房,先打开菜橱,后打开我的饭盒,从一个碗里夹菜到饭盒。比如,一个油墩子塞肉,或者一段红烧鱼,有时干脆往我口袋塞一个咸鸭蛋。然后,她一手拿着饭盒,一手牵着我,去敲学校围墙的边门。咿呀一声门开了,食堂师傅把我放进去,顺手接过她手里的饭盒,摆进蒸屉。

小学的寒暑假,照例是属于我小嬷嬷的。一到放假,她就来接我。小嬷嬷嫁在很远的乡村,骑车带着我,一路要很长时间。她胆子小,只要听见后面有汽车声音,便早早跳下自行车停在路边,等车开过才敢重新上路。这么一折腾,她在路上至少浪费一半时间。好在三四十年前的上海,乡村道路上汽车不多。

有一年寒假,我刚从小嬷嬷的自行车下来,大堂姐就往我脖子套上一条淡绿色的绒线围脖:“呶,姐姐织的,送给你哦,喜欢吗?”我欢笑着大叫一声,堂姐紧紧抱着我原地转了一圈。

谁知几天后,我这个小公主,就在小嬷嬷家里制造了一个大麻烦。

当年没有卫生间,也没有抽水马桶。小嬷嬷家的木头马桶,在房间衣橱后,位于用布帘隔出一个方形小空间内。那天我睡懒觉,醒来房间空无一人。尿憋得急,我踮起脚尖坐上马桶,完事才发现自己两脚悬空,够不着地。我在马桶上扭来扭去,就是下不来。最后,双脚如愿落地,但马桶翻倒了,桶里的存货倾泄而出……

为了安抚我,姑父带我去镇上买豆沙条头糕吃。我至今记得,坐在姑父自行车前杆上,双手捏着条头糕靠在车把上,抬眼看天吃糕的快乐。

四年前中秋,我带着从平遥买回的豆沙月饼,去养老院看姑父。我们聊起,从前看越剧,吃条头糕的情景,但他不记得打翻马桶的事情。他哈哈笑着说,这是为哄他高兴才编的故事。他笑的时候,露出缺牙的嘴。姑父爱干净,衬衫的表袋里,永远有一块叠得整整齐齐的手帕。

平遥月饼很瓷实,饼皮微脆,咬一口会淅淅索索掉下饼渣子。姑父一手拿着月饼,一手垫着手帕接饼渣子,配着祁门红茶慢慢嚼。他仔细将手帕里的碎饼渣吃掉,指着红茶杯,对我说:“格能搭配,好切(吃)。茶香加饼香,咪道邪气赞。”

我抚着他的手背:“吃完了我再给你带来。平遥的月饼,可以网上买到。”他笑着摇头:“月饼嘛要中秋吃,我们明年再吃。”可惜半年后,小姑父心脏病发去世,再没机会与他一起品茶吃月饼了。

岁月如一条大河,我这个小囡囡顺流而下,一直漂在宗亲之爱里。这是我童年不可缺失的爱,是真正中国式的乡土之爱。我能理解年轻人,但“断亲”,在我们家是断不允许发生的。


 

 

 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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